新疆世居民族之八:汉族

西汉元鼎二年,也就是公元前一百一十五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经历万千磨难回到故国的第二年,汉朝派往大宛,康居的一个使旅团中田远,田坚兄弟二人分手了。在今天新疆莎车县的克其克托尕其,当时还叫岔河的地方,田氏兄弟分手了。此前的五年中,兄弟二人从离开豫州荥阳陈邨老家开始,是形影不离的,到岔河这里,不能不分开了。分开的原因是田远会烧陶。当地的小月氏人和早来的几个秦人,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使旅团和田远本人,许诺给田远一所新舍和二十只母羊,留下了田远。田远想让田坚也留下,兄弟要在一起啊,可是使旅团的头儿一一一行旅郎不干了,"田远,你留下,我己经为难死了,你还要田坚也留下,你这不是害我吗?你们都留下那我前去大宛,前去康居,还有个毬毛的意思吗?我是带人给人家挖井的,把挖井的人都留在这了,我去让人家日腚啊!"田远说:那我也不留下,我跟你们走,我要跟我兄弟在一起。行旅郎说:"瞧瞧恁个怂样,就他妈知道跟兄弟在一起。行!你跟上走吧,跟你兄弟在一起。等咱们从康居回来,再过莎车,看看人家让不让咱过,你是想让莎车人把你送去匈奴是吧?你让人送去匈奴那,可不像张骞张郎,他有五铢有珍珠绸缎,还给人家放十年羊呢,你啥也没有,你自己想想,人家会咋日鬼你!嗛,能的你。"田远想了会,不再争辩,抬头看兄弟,田坚已是掂量了局面,正两眼含泪望着他。田远啥也不说了,眼泪汪汪的跟兄弟分手。兄弟俩万没想到,从离开豫州家乡,就抱定了死也要死在一块的决心,但是到了西域,不能在一块了。田远看着刚转过身去的众人,说,那一起去大宛一起去康居,给人家挖井挖好了,再一起回大汉,到这里再烧陶,烧两窖再回大汉也成吗。行旅郎头也不回接着向前走,说,你想去就去想回就回吗?你觉得是去娘舅家吃秋吗?恁个碎娃!田远看着众人远去,等着兄弟回头,没想到田坚却没有回头。田坚跟哥哥分手,流了泪,但没伤心。他没想过要回头。他心里很清楚,踏上西域,不比在故乡陈邨种黍子栽枣树了,到了西域,命就全托给天了。"不怂不惧拼命挣,听风听雨顺河蹽。"是兄弟俩听一个老行旅人说的,兄弟俩十分服膺这句话,牢牢记住当做座右铭。命要你走,只要抬得动腿,那就走吧。

汉家天下,到汉武帝时候,指点江山挥扫四宇,民间流风鄙俗都很有皇帝的气味:心在远,眼望高。心到远想更远,眼望高寻更高。田远心里也谗更远的大宛,康居。所以他没怪田坚。

田远留在莎车,留在岔河了。田远看着使旅团远去的方向,一望无际高大蓊郁的胡杨林早挡住了众人的身影,田远轻叹一声,跟着几个秦人走了。秦人,是当时印度,波斯,大宛,大夏等地对河洛一带人的沿袭叫法,无论秦楚晋赵,在他们口中,一律指呼秦人。这几个秦人,只有一个是秦地的,长安北面宜君人,其余几个有三个晋地的,三个凉州的,还有两个是田远乡亲,豫州河南郡的。田远请教了众人姓名乡籍,行个大揖礼,算落下脚了。

岔河,是莎车国人口密集的一个地方,离都城约五十里,莎车国除了都城,数岔河地方人多,有近一万人,星星落落分散在大墟落周围,住在半地下半地上的茅寮里。这里的人是狩猎和捕鱼两项活,春秋捕鱼,夏秋猎野猪。人们干活是伙着的,一个百户长领一伙人,抓野猪逮鱼一伙人在一块。冬天,岔河的人去都城献收获,把干鱼干肉给放牧的送一些,然后牵几头牧人的羊回来。田远落脚后,跟着一个百户长吃饭,百户长黄发高鼻,色目重须,田远有点怕他。

田远挖井的功夫其实不在他兄弟之下,只是他还多个烧陶的本事,所以莎车人才留他。既然留下了,田远就开始烧陶。

叶尔羌河流过莎车。到了岔河这里,叶尔羌河已经不急不怒平缓安然了。所以河岸两侧都堆了很厚的褐黄细土。这土细滑如脂,制陶泥太好了。田远抓了黄土揉搓着,心情好起来。

烧陶得先垒窑,田远领了人开始脱坯垒窑。窑垒好,田远又问了烧多少盏多少釜,多少罐多少瓮,就开始和泥制坯了。田远还找人帮着做了个"地碾盘"一一一,立在地上可以转的木板,上面放上制好的泥团,一旋木板,可以挤出很圆很圆的坯来。田远左手使劲一转地碾的木板,右手四指并拢,姆指伸进泥团,和四指成鱼嘴状,掐住黄泥,一会儿,一个大盏的粗坯就出来了,边上围着看的人发出小声的惊呼,看田远仿佛看到了神。田远也不理他们,小心的把粗坯端起放到树荫下晾着,接着制下一个。粗坯干了些,田远把他们又放到地碾上,开始细细雕琢泥坯,边上人看到,急了,说,挺好的啦!你怎么还鼓捣?你是想制礼器吗还是想给国王送去啊?

"这么粗就行了?这,这吃饭拉嘴啊!"

"拉什么拉,这里没那么娇气,有就不错了,几个人用一个盏也不知道哪天就坏了呢"

制好的盏罐泥坯干透了,田远带着人一起,把它们送到了窑里,粗大的砖坯搭架分了三层,一共七八十件陶坯,放稳当了,田远仔细看看,行,开始封窑口。厚坯垒好,细细的再抹一层泥,最后,留了拳头大一个活口,用一个合适的小泥坯暂时堵住,就留了个小瞭望窗。都弄好,灶口开始点火了。胡杨木的火烧起来太急太硬,田远之前看见过烧胡杨做饭,知道了胡杨木火性刚猛,所以他估算了一下,在柴龙的前面用的是干木头,后面用的是刚伐倒的湿胡杨木。火点起来着得真快,呼呼的翻腾着火舌向后面扑,后面木头湿,滋滋的直响,就是不窜火苗。过一会田远掏开瞭望窗看看,过一会看看,过不到一个时辰,看到里面的湿木头也着起来了,田远放心了,躺在一堆碎柴边上睡着了。

等田远睡醒了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田远赶紧跑到窑跟前,扒开瞭望窗向窖炉内看,窖里已经没明火了,只有后着的湿树还没燃尽,剩下大块大块明亮的炭,偶尔跳起一个小火苗,照得炉内更亮。田远仔细一看,好像不对了,后面的大瓮大罐过火了一一一烧流了,所有的大瓮都瘫软成七扭八歪的古怪样子,几个大罐虽然没塌下去,但也不是生坯的模样,变成鼓着很难看的大肚子的怪物!砸了!田远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

没想到头一窖就砸了。

田远想到他的几个秦人乡里,当地小月氏供他差遣的几个汉子和十来个半大孩子跟着他干了半个月,千户长都来了两回,有一回看他制坯一直看了半天,临走,从怀里掏出块半生的野猪肉,从羊皮荷包里倒出来点香料,抖到野猪肉上,递给他,千户长看着他吃,看着看着在他胸脯上打了一拳,说了句汉话:好,……。怎么就火大了,怎么就烧流了?哎,怎么交代呢?

田远是个好面子的人,这一阵子,当地的小月氏人看他制坯垒窖手艺高明,把他敬成了神,田远都是和百户长一起吃饭的,而且,之前答应给他的新舍好多人在忙活,快搭建好了。田远觉着,留在莎车留对了,日子好着哪。但今天,啥都完了。田远看见过百户长惩罚一个半大男孩,那孩子跟着狩猎野猪,负责追一头中箭负伤的小野猪,他一含糊给放走了,百户长拿个拇指粗的枝条,抽得那孩子满地滚。抽完,拿出狩猎刀,在那孩子的左臂上刷的就是一刀,血嗞的窜出来!田远看了差点晕过去。

田远不想让百户长也来这么一下,想到了跑。往哪跑哪?往东是渠犁,车师,再往东就是阳关,就是汉家天下,向西就是兄弟去的大宛,大夏;往北,是龟兹,向南,是鸟飞不过的昆仑山。既然向西向北向南不行,那就往家跑吧,向东!

田远到住的地方收拾了点东西,出门还故意慢慢的向着陶窑走,看四下没人了,飞一样窜入了胡杨林。

田远开始跑,躲开有人的地方,跑着跑着遇到一个大沼泽,就扒开芦苇,踩着沼泽里腐枝烂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东跑。没跑到天黑,就被抓住了。说抓住有点冤枉人,实际上是田远自己出来的。

田远跑了没多大功夫,小月氏人就觉察了,先是百户长知道,然后千户长也知道了,找了些人四散去找,千户长亲自骑马向东追过来,猜着田远应该住东跑,又不敢走路,不走路就会被沼泽阻滞,到大泽边上就喊了几声:田远,你走不出去,大泽太大了,附近还有熊,跟我回去吧,跟我说说,你是想爹娘了吗?还是想吃葵菜了?

田远听着千户长喊,不走了,但没吭声,又听了会,田远出来了。大沼泽让田远绝望了,他知道过不去。

千户长问田远,你跑啥,好好的,你跑啥?有人打你了?田远说,没人打我。我烧陶烧坏了。

"怎么坏了?"

"火大了,烧流了。"

"你是成心的,想烧坏了,我就不要你,你就能回家了吗?"

田远急了:"哪是!?我没想过回家,我还要在这等使旅团,等我兄弟哪,我哪也没想去。是我不识这儿的木性,….…,"说着,田远想到了啥,一拍脑门:"泥性!还有这儿的泥性,也不比我家乡,不用这大火"想了想,又说:"我知道咋回事了。这一窑我弄坏了,要打要罚都由你,可你得让我再烧一窑,我不信弄不成。"

千户长上下打量他:"你不是成心烧坏的?"

田远急了:"哪个瘪孙想烧坏了,谁成心的谁不是爹娘养的"

千户长从马上下来,说,那我也得抽你两鞭子,你想干就干,想跑就跑,全墟落都知道你脱逃了,不打你你就太光荣太例外了。说着,用马鞭在田远背上重重抽起来,田远说,我是使者,我不是你的人,你不….…,千户长说,啥使者不使者的,咱一家人。压根我就没打算让你再离开这。说着手上用劲,打了五六下,疼得田远眼泪淌下来。千户长说,哭啥?你们秦人就是不扛揍,我十岁让我爹打得死过去都没哭。

田远回到墟落,人们围上来,知道他挨鞭子,有人不知从哪找了草和树叶,在嘴里嚼嚼,给他涂在红肿的鞭痕上,田远疼得嘶嘶叫。

又过了半个月,第二窑陶器烧成了,虽然有点"生",敲着声音不脆,但是泡了水,再用刀子刮,刮不动。这一窑,是田远惦算了又惦量的一窑,从陶器壁厚,入窑位置,到码堆柴龙,田远用了心了。为了保险,田远减了两成的柴量,所以,烧成的陶器"生"了点,好在,只有他自己这么看,别人都喜欢的不得了。

田远看着大伙拿着新盏你抢我夺的争着看,心里有点舒坦。又想起还挨过一顿鞭子,爹娘都不曾如此刻毒,又流了泪。

千户长也来了,还领着田远没见过的几个贵族样人,到了拿起盏端详,围着大瓮看。看了一会,千户长把田远叫到远处,问,你还想回汉地吗?田远不知道他啥意思,但的确没想过回汉地,就说,没有想。千户长瞅瞅他,望向天空,似是自言自语:"你们秦人,为啥撒谎哪?"

田远一听就急了:"我没撒谎,我是没想过回故乡回汉地吗。"

千户长细细的瞅田远,把田远看毛了,直想撒腿跑,又壮着胆子没动。

瞅了半天,千户长挪开目光,说:"你们那几个秦人乡里,我把他们拆开了,不让他们在一个墟落呆着了,也不让他们到你这里来了。你还记得你跑那回吗?有个秦人,噢,是挺俊秀会织渔网那个,说,你想回汉家,成心烧坏了陶。"

田远一下呆住了。

呆了半天,田远也不知道说啥,只说,我没有,我没说。他相信千户长说的是真的。可别人为啥这么……说谎呢?

为啥说谎呢?

晚上,田远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望屋顶茅草,望了大半夜。

又过了半年。田远跟着千户长到莎车国另一个远离大沼泽的墟落挖了口井。挖井前,田远围着墟落转了两天,仔细辩了水脉,闻了水腥,听了水信,又对着地上各种草木应物一一的反复辦证,才落锹定了井位。井挖好,出水一喝,嗬,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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